
《西湖梦寻》中有一篇《苏公堤》,无非苏堤前生后世,算不得陶庵好文章。惟写至东坡先生春日约客西湖,极欢而罢列烛以归的盛事时,他浑似无限向往,直道:“旷古风流,熙世乐事?!蔽夜猛虏?,他大约是东坡崇拜者。这话一出,自然有人要驳我,千年来坡翁“门人”自是翕然从之,何止千人,岂能仅凭一篇文章一句话就判定陶庵也塞乎其间?
若要“凭据”,《西湖梦寻》里自不消说了,简直可踏着东坡足迹赏风清月白,随手翻《夜航船》亦可捡寻许多。
“不过是一些文化轶事辑录而已,有苏东坡不足为怪。”这个声音嘤嘤的,仍旧来责我,几乎可以看到半天里一双白眼。
便观“夜航船”。每至夜航船中,必得是风清云疏朗,林下漏月光,雪亦妒的良宵。范蜀公飞英会饮酴醾酒,陶渊明停云思亲友,郑玄家有读书婢,淮南王字字皆挟风霜之气,庄周逍?;?,太白施施然而来,风度须如张九龄,东坡爱作蕉叶饮……这便是夜航船一程程的水路,你谈兴尚好,我亦来伸脚,橹声水声人声,一位位古人或坐或卧或立,冲你微笑眨巴眼。你听迷了,以为真与他们对面,不知东方既白。
陶庵惯常倚在角落笑而不言,只偶尔做个小僧,调侃下李林甫,与佛印一辩。他见每一位先贤均颔首微笑,唯独面对东坡时,立时正襟危坐抚平衣褶长作一揖,方长跪垂袖恭侍一侧。并非我杜撰,先生凡语及苏子必言辞极恭敬。
“文与可画竹,是竹之左氏,子瞻却类庄子?!?/p>
“苏轼任翰林,宣仁高太后召见便殿曰:‘先帝没见卿奏疏,必曰:奇才!奇才!’因命坐赐茶,撤金莲宝焗送院?!?/p>
……
凡此种种,涉及东坡篇目足有数十条,篇篇如遇高士。陶庵如何看待旁人呢?欧阳修撰五代史两则便可见一斑。
一则“为妓詈祖”,说的是欧阳修与钱惟演因为一妓生出罅隙,作五代史便诬钱族武肃王重敛民怨。评价曰,睚眦之隙,累及先人。
一则“五代史韩通无传”,是苏轼与欧阳修对话,修自认五代史可传后,源于他“善善恶恶之志”,而苏子认为韩通无传便不能称其为“善善恶恶”。
两则真可同读,两人修为高下立判。轶事自然不可全信,作文学一观即可,而能见陶庵对苏子态度。
至此我或可拍案定论了——张陶庵爱苏东坡啊。
回头来说,单单以《西湖梦寻》《夜航船》里关于苏子篇目便下此结论,当然为时尚早。既然已经将二位生拉硬拽到一起,我便再往里凑合一二。
自来散文都大,一副老学究模样长久地冲你嘚吧嘚吧嘚吧,连庄子都不例外,看得多竟觉面目可憎了。老苏偏不,辞赋都写得蕴藉,杂记小品文则从容舒展得如山际一停云。尺牍最好玩,尽是日常的可爱,隔纸都可见他作势朝你使鬼脸,笑一声“呵呵”。
陶庵便将他这些蕴藉从容舒展好玩可爱尽得了去,一派天然,又妩媚又清澈又繁华又简寂。如《燕子矶》《天镜园》之于东坡《记游定慧寺》,《乳酪》《方物》《蟹会》等之于《老饕赋》,《湖心亭看雪》之于《记承天寺夜游》……陶庵文章里,一直隐着一个闲人,此人名曰苏东坡?;蛩担赂?,陶庵更摇曳,繁华与寂寞是一样的。
“肴核既尽,杯盘狼藉。相与枕籍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”“月色苍凉,东方将白,客方散去。吾辈纵舟,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?!闭馐嵌掠胩这值囊购酱?/p>
江山风月,本无常主,闲者便是主人。东坡是闲人,陶庵亦是。
今日春阳恰好,隔窗晒着,眯缝着眼趴窗台上将自己晾成一床被褥,眼睫毛上尽是光晕,皮肤都暄和得有了阳光味道。
那么,陶庵先生,就道一声“春祺”罢!
责编:周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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